太湖边,
一年四季瓜果时鲜迭出,
骄纵出苏州人“不时不食”的传统。
如今,
这座城市仍保留着过去的饮食习惯:
早春的野菜、十二月令的鱼、秋季的大闸蟹、冬季的水八仙….
苏州人笃悠悠,慢吞吞,
精工细作,
享受着每个季节的食物。
如果硬要给苏州的饮食系统寻找符号,“不时不食”与食不厌精,还是最恰当。
这座历史悠久的城市,非常坚持地在现代化浪潮里保留了多处园林,保留了旧苏州城的布局,保留了过农业社会节日的习俗,比如“冬至大过年”。因为农业社会时代苏州的精英本色,使得苏州的饮食传统一脉沿袭至今,并未被现代化浪潮所彻底裹挟:不时不食——反季节的食物、长途外运来的食物、快餐型的食物,在苏州基本上属于昙花一现。老苏州,这座城市,顽固地保留了吃自己熟悉的食物的习惯,且这些食物,都是自己周边土地生长的。
笃悠悠,慢吞吞,精工细作,苏州人对待食物的精神,也是农业社会能工巧匠的态度。
冬季的繁华
北方大地冰天雪地的时候,苏州城正吃得热闹,气候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有一年冬日与苏州餐饮协会会长华永根先生吃饭,正近岁末,他兴高采烈地说,你来得巧,有好东西吃。
好东西,原来是霜打过的小青菜,外地人熟知的“上海青”,在江南有另外一个名字——矮脚青菜,也不知道此菜最初的源头,不过每年过了11月,苏州城的矮脚青菜会隆重上桌,因为霜打的青菜,口感软糯不少,哪怕最厚的菜皮外壳,也有一种人口的绵软感,所以主妇喜欢,影响到现在的餐馆,也会推荐客人们来一道矮脚青菜——餐馆哪有这么隆重推荐素菜的?但苏州人不在意,他们知道东西的好。
最普通的小青菜,用油、姜丝,大火烹炒,却是一道美味。苏州菜的日常食材往往并不高级,就像苏州作家陆文夫所说:“家常过日子没有饭店里的条件,也花不起那么多的钱,所以家常菜都比较简朴,可是简朴得并不马虎,经济实惠,精心制作,这是苏州人的特点。”
拿苏州冬季另一道家常菜“烂糊白菜”来说,冬季的大白菜,外层最老的部位,用来做“辣白菜”——家常的咸菜,与朝鲜泡菜不同;中间的部分,切成细段,和肉丝小火烧烂,讲究的要烧几个小时,肉香彻底渗进白菜之中,吃的时候,白菜已吃不出纤维,只有一口一口的鲜香软烂,也有讲究的,加虾仁,也叫“虾仁烂糊”。据说上海人来苏州,在松鼠鳜鱼、清炒河虾仁之外,最爱的就是这道烂糊白菜,便宜美味,但并不因食材普通,做工就松懈。
素菜这么精细对待,荤菜也不会差。冬天流行吃青鱼,一年四季,苏州要按月吃鱼,我在老厨师的工作手记上,真看到过每月的鱼的排序,1月是青鱼,大概是年底青鱼最肥,苏州的青鱼在池塘上漂游,属于上层鱼类,吃螺蛳而不是池塘底的腐食,所以又有别名“螺蛳青”——肉质鲜美而缺少一股养殖鱼多有的土腥气,年底苏州人走亲访友,一定要有青鱼,放在篮子底,过去叫“年篮”,上面放年糕,红色对联,简直是天然入画的礼物。哪家单位的年底福利是青鱼,也可见效益不错——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习俗,现在这种场面越来越少。
青鱼一般用糟法,在苏州观前街附近的百年老店“新聚丰”吃过一盘红烧糟青鱼,大块的青鱼肚腹,用糟泥泡上两天,然后洗净红烧,端上来只见金光灿灿烂的一盆,本来就肥,加上红烧的浓油赤酱,拿来就饭吃,完全不觉这是鱼肉,就是感觉这动物的蛋白质怎么这么美味?也有用糟青鱼和冬笋片氽汤的,淡淡的糟香,江南一带惯有用糟货汆汤的传统,不过一般夏天吃,取其清香,有助于胃口打开;可这里偏偏是冬天,大鱼大肉之后来这一道,有助于解腻。
去苏州餐馆点菜,最好还是要有一些常识,一般人不够清楚,往往只能吃大路货,比如去了饭店就叫“松鼠鳜鱼”,“松鼠鳜鱼”是好吃,但很多餐厅为了应付游客,常常事先炸好几百条,等顾客点了,直接往上浇汁即可,等于一道流水线菜品。可是冬季去吃糟青鱼的顾客,厨师就不会怠慢了,反而会格外小心,知道你是吃客。去老苏州茶酒楼吃饭,此地属于苏州文联所办,当年也是陆文夫的倡议,菜很是经典苏州,我点了红烧糟青,结果没有,倒是有干煎糟青鱼片,点菜的大姐连声道歉,知道你是吃客——端上来的干煎糟青鱼片也足够美味,尤其下*酒,那*酒的酸香和糟青鱼的糟香混搭在一起,倒像一曲优美的二重唱。
除了鱼,另一道冬令荤菜佳肴就是“母油船鸭”。苏州冷盘里的卤鸭大家熟悉,也是江南菜的特点,浓油赤酱,偏甜,老派的苏州人,习惯夏天吃卤鸭,苏州人善于用红曲,所以最后卤制好的鸭子颜色红润。旧时传说,苏州松鹤楼的卤鸭面有盛名,当时有一个“躬背师傅”,叫孙灿寿,后背微微隆起,最会烧制卤鸭,他不允许别人品尝老卤,老卤也不允许带出店外,另外就是当天的老卤一定要日产日清,这样一来,老卤的秘密就没人能知道了,另外也保证了质量。
传说终归是传说,现在苏州的卤鸭已不局限于松鹤楼,也不局限于夏天食用,家家都有,各有特色,但母油船鸭就不同,局限于几家老店,而且是冬令佳肴。所谓母油,是指传统的酱油酿造中第一道抽取出来的油,色泽没那么深,特别鲜美,而且咸度不高。这道菜,最重要的不是鸭子,而是母油和火候。
鸭子一般选用太湖麻鸭,这也是本地特产,并不稀奇。重要的是火候,此菜使用“焐”的火候,采用陶质砂锅,密封,不能走掉气味,用小火温火持续烧制,一气呵成,中间不能端。砂锅一般还要搭配猪脚和笋,上桌前,要用另一锅烧麻油和和葱段,熬*后倒进焖制了三个小时的砂锅里,再放几分钟上桌,看似不烫,其实特别烫,但就是这种温度,才适合苏州的寒冬。
一般先喝汤,再吃鸭肉,第一口的鲜美常常让人震撼,怎么这么鲜。与另一道杭州的名菜笋干老鸭汤相比,那道菜鲜美得外放、豪迈,这道确实细腻、绵长,各具特色。
冬天苏州人还有一道必吃的点心,就是*天源的猪油年糕。苏州的稻米自古闻名,传说太湖边的某块农田自古出产贡米。现在就算是物流发达,各地特产流通便利,苏州人还是喜欢太湖本地稻谷做的猪油年糕,这年糕是要放进猪油丁揉制,并非现场食用,和*天源別的糕团不一样,那些薄荷糕、青团,还有重阳糕都是熟制品。很多外行不懂,买来猪油年糕就吃,其实是要切块用鸡蛋液裹着油煎食用的,或者切成小块,放在酒酿里面煮熟,是大年初一的头一道点心。
春季的那些意头
过完农历新年,转眼就是春天,北方的春天来得慢,野菜是等春雪融化才慢慢舒展开来,苏州一过早春二月,立马满地的野菜,苏州人讲究吃五头,什么荠菜头、马兰头、栒杞头香樁头、坟坟头等,这些菜肴现在已经普遍大棚种植,可苏州本地人还是坚持到外踏青,找到那些野意,才算心满意足。
马兰头切得细碎,用麻油拌香干,或者像苏州农家一样大蒜末清炒;荠菜头和肉做成馅,变成春日特殊的春卷馅子,异常鲜美;金花菜,也就是苜蓿嫩叶,配搭在荤菜的下面,一是垫底好看,二是解腻清爽;还有香椿,苏州人用香樁拌豆腐,称为豆腐菜肴里的上品,正宗的苏州菜馆子里面,一定还有香樁炒蛋、油炸香椿,这些吃法倒是和北方类似,不过苏州人讲究,这些菜里绝对不能放味精,调料也是越少越好,吃的是野菜的新鲜和本来的味道。
按月吃鱼的习惯在延续,这时候,轮到了苏州春天最著名的鱼类——塘鳢鱼上市了,其实全国各地都有塘鳢鱼,只要说出它的另一个名字“土步鱼”,大家就恍然了。塘鳢鱼有专门一科,塘鳢科,据说西湖产地最为出名,但其实江南各地此鱼的品种大类类似,随着风土不同而微有差异。
只有苏州人吃塘鳢鱼吃成了精,汪曾祺说过,苏州人说到塘鳢鱼,顿时眉飞色舞。春天菜花*的时候,方寸之大的塘體鱼慢慢浮上水面,黑色的外表剖开来,背部的两条肉却是雪白粉嫩,而且没有刺,吃起来特別过瘾。但最著名的一道菜,与鱼身上的肉无关,也类似传说,上个世纪70年代柬埔寨西哈努克亲王访华,大厨挖空心思,做了这道菜,称之为“豆瓣汤”,原料就是鱼头部两块指甲盖大小的肉,长得像蚕豆瓣,做成汤,吃得西哈努克啧啧称奇。
传说不去管,苏州人对这道菜的做法更加精细。除了拆下的这些荤豆瓣,还要加入切碎的火腿片和春天的笋片,也有人加人少量新鲜的雪菜末,苏州人说,这才能“鲜得眉毛掉下来”。
我没有吃过这道传说中的豆瓣汤,但是吃过另一道名厨做的塘鳢鱼狮子头,用塘鳢鱼背部的肉片和猪油搅拌成馅,然后加笋片做成汤,同样清鲜可口。苏州人认定,他们这里的塘鳢鱼水土不一样,所以格外好吃,我觉得是他们厨艺上的精细程度,造成了这种好吃,变成了吃好,尽力享受大自然的馈赠。
几乎毎种塘鳢鱼的苏州做法,都对得起这条鱼;比如将背部的两条肉切下来,一共用上几十条鱼,成就一盘清炒塘鳢片,要知道,塘鳢迄今不能养殖,在苏州绝对是一种昂贵的鱼,几十条鱼一盘菜的价格,自是不菲,可苏州人并不想放弃,就像他们秋天要用同样奢侈的方式吃一盘清炒蟹粉。
这道菜里面用到了苏州本地的糟油,鱼片无刺,软糯,吃起来满口生香。用莼菜和塘鳢鱼做汤,是另外一道餐厅里的佳肴,太湖莼菜的软糯,加上塘鳢的清香,最后淋上鸡油增味,属于一道对口腔感官特别善意的菜。最家常的,用鸡蛋和一两条塘鳢鱼混合,做成塘鳢炖蛋,同样是极有风味感的菜肴。
除了菜花塘鳢,另一道春天的水产,是菜花甲鱼,这道菜只能春天食用,到了夏天,“蚊子甲鱼”(每年农历六月前后的甲鱼品质不佳)就没人吃了——苏州人对食材的季节把握,直接用外界的物候变化,再次可见苏州人农业时代的敏锐。用甲鱼制成的名菜众多,其中最著名的一道,被袁枚写在《随园食单》里面,为苏州唐家的做法,用甲鱼和猪手同煨,汤色乳白,酥软脱骨,味道咸鲜,略有回甜。
春天的另一道时令大菜,当然和春笋有关,就是著名的腌笃鲜。春笋的选用当地竹笋,吴地人做这道菜的时候选的笋,一定要“内实无节,肉白”的春笋,肉也是江南人家自己腌制的,一般选择五花肉和猪腿肉,这道菜,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简单就是放在一锅一起炖,难就是各种材料的准备,咸肉要切骨牌块,鲜猪肉要选择带脆骨的软肋,切成块后稍微加以偏炒,与咸肉一起入锅后大火烧开撇去浮沫,加人竹笋,等汤呈乳白色再加姜、葱、*酒,慢慢煮出味道的过程,才是“笃”,这个和广东的老火例汤不一样,那个是一锅慢炖,这个是有层次地笃,最后成就的一锅汤,才是有层次的。也有人最后往里面添加百叶结、莴笋块,但老苏州的做法,基本不加,就靠笋和两种口感的肉形成递进的汤味足矣。
除了吃笋、吃鱼、吃各种野菜,苏州还讲究春天吃“两块肉”,号称是冬天过了,要好好补补。其实苏州人一年四季都在补,只不过给自己好吃找个借口,这点又很传统、很中国、很苏州了。所谓两块肉,一块是樱桃肉,这是餐厅的做法;另一块,是酱汁肉,这是家常的烹饪。烧肉的方法,都不特别难,只不过樱桃肉讲究形式好看,所以餐馆做得多一些,整块方肉,用刀在表皮上面切花刀,露出一小块一小块的肉块,宛如樱桃般红艳,也是苏州传统的“果子肉”的今日翻版。所谓果子肉,也是体现江南人的有趣,把肉制作成各种果子的形状。制作樱桃肉的时候,因为在大锅中烧制久了,油已经基本走掉,非常软烂,所以人口即化,一般餐厅上菜,下面会垫上金花菜,也就是我们说的草头,草头吸收了肉的汤汁,变得非常好吃。据说乾隆皇帝下江南,吃了樱桃肉后让北京厨师仿做,结果宫廷多了“苏造肉”一道菜。
酱汁肉的块切得小,据苏州餐饮协会会长华永根说,他们小时候,还有沿街串巷提篮子卖酱汁肉的,家里买一块,一般都要求多要酱汁,拿红红的酱汁拌饭,小孩子十分喜欢。酱汁肉和樱桃肉一样的地方,在于都使用了红曲粉、茴香和冰糖,所以最后的成品裏着殷红的酱汁,十分好看。这种好看不仅仅光是为了外表,实际也很养生,红曲米里含有大量的“他汀”成分,可以降血脂,老餐馆在烧制这道菜的时候,还要加大量中药材,养神补气。药食同源,所以苏州人说春天要吃肉补一补,倒也并不是空口虚言,苏帮菜背后的学问,还是源自古老的中国哲学系统。
除了这些大哲学,还有很多小趣味,比如春天有道菜叫“小青和白娘娘”,就是用春天的韭菜和绿豆芽同炒;还有春包,用春卷皮包上剁碎的韭菜、虾皮,在平底锅中煎成金*,为民间时令佳点。
秋天的蟹宴
大闸蟹上市,百菜无味,这是苏州本地人对螃蟹的期待;“不是阳澄湖蟹好,人生何必住苏州”,这是章太炎夫人汤国梨的感叹。
苏州的蟹宴,是过去世家大族的标配,现在已经少见,一般餐馆业流行做清蒸大闸蟹,或者直接清水煮蟹,喜欢的人觉得,白煮的正宗阳澄湖蟹,蟹肉有太湖白鱼的香味,蟹钳的肉像干贝,蟹脚的肉像太湖银鱼,而蟹*蟹膏则满口绵密。不管怎么说得天花乱坠,过去大户人家不会直接吃清水闸蟹,听苏州的老厨师讲古,上个世纪80年代日本大企业老总来苏州吃螃蟹,自己不剥螃蟹,由下面的专门人来剥开,别人觉得是傲慢,老厨师在旁边看到,觉得这才是古法,很正确,赶紧加做了若干直接入口的螃蟹菜,比如雪花蟹斗、蟹粉裙边、韭菜拥剑、翡翠蟹糊,这才是正经的吃螃蟹。犹记老厨师的口吻:自己剥螃蟹吃,那是不讲究的人,过去的苏州蟹宴,要求的是桌面上看不到骨头,更遑论自己动手。
我曾有幸参加了一次得月楼的蟹宴,是因为*永松先生的汉声文化出版的四卷本《大闸蟹》完工,得月楼为之配备了一桌仿古蟹宴。光是冷菜,已经让人目不暇接,醉蟹、蟹酱、糟蟹、冰糖蟹,一盘一盘,简直前菜就已经半饱,不用说后面的各种精致螃蟹菜。印象最深的就是雪花蟹斗,此菜传说是元代画家倪云林所创,用蟹肉和蜜鸡蛋蒸出。现代版的雪花蟹斗,经过苏州厨师的改造,用蟹壳做容器,里面装上清炒蟹粉,上面铺着雪花状的蛋白,撒些火腿细末,不仅好看,而且可口。这倒又是苏州菜的另一特征,很多菜和文人传说有关。
这桌蟹宴,选的都是阳澄湖蟹,一桌下来,真像《红楼梦》里刘姥姥说的,这一桌够得上普通人家一个月的花销了。
苏州本地人吃蟹,阳澄湖蟹排在前面,接下来是太湖、远处的苏北蟹,按照刻薄人的说法,是苏北大姑娘,有股子土气。其实蟹的质量和喂养方式有关,苏南富庶,喂养螃蟹都是用螺蛳等动物,而苏北使用玉米喂养,蟹*蟹膏的鲜美程度确实有所下降。不过据学者考证,阳澄湖湖蟹的暴得大名,时间也不太久,至少在清嘉庆之后,之前太湖蟹更好,之后阳澄湖蟹慢慢起来,和蟹种的改良有很大关系,不过这是另一个故事。
苏州人,基本不会提前吃螃蟹,蟹季起于寒露,止于立冬,农历九月吃母蟹,十月吃公蟹,之后螃蟹回到海里过冬繁殖,基本就不吃了,除了特别刁钻古怪的人,会把螃蟹养到瓮里,放稻谷和水,包括稻草,争取吃晚些时候。
蟹宴是苏州秋天的主角,但是有几道配角也是极好。前些日子专门去了苏州木渎的石家饭店,就是专门吃苏州秋天的名菜,鲃肺汤。不过现在这道菜一年四季都可供应,不像当年季节性的味道鲜美。
鲃肺汤也是一道典型的苏州文人菜,《随园食单》就记载过,管鲃鱼叫斑鱼,号称用斑鱼的肝脏和肉,加汤煅制;鲃鱼也是太湖名产,和河豚鱼类似,鱼肝特别肥美,鲃肺汤正是用此鱼的肝脏和鱼肉一起,经过鸡汤、笋片、火腿的煨制,变成特別融厚的一道汤。这道菜的得名,和国民*元老于右任有很大关系,当年于右任来太湖游玩,回家途中在小小的石家饭店吃到这个菜,兴致勃勃写下诗句:归舟木渎尤堪记,多谢石家鲃肺汤。小餐馆和这道菜都因此而得名,有人说于右任是陕西人,听不清楚苏州人的口音,所以把肝脏当成了肺,也有人说是当时人们对此鱼知之甚少,所以谣传肝脏就是肺部,已经无法确认哪个说法准确。
现在的石家饭店特別庞大,鲃鱼因为可以养殖,不再是桂花开时最为肥美,所以一年四季都可以供应。服务员在汤端上来的时候,会要求顾客快点喝,因为汤热的时候腥味可以忽略,鸡汤上面漂浮着淡*色的肝脏,又回到苏州人吃的精细话题,小小鲃鱼的内脏都被发扬光大。
秋天还是吃水生植物的好季节,吴地自古出产水八仙,当地人管这些水生植物叫小菜,湖泊馈赠的小菜——初秋时节,菱角成熟,很多人直接用大红漆木盘子装菱角,十分鲜甜;荸荠也是这时候批量上市,直接吃也可,切成块炒肉也是味道隽永;芡实,也就是近年来声名鹊起的鸡头米。和桂花煮成甜汤也可,和山药做成菜肴也可以。鸡头米好吃,可是十分难剥,于是到了秋天,在苏州的菜市场上,常常可以看到戴着铜指甲的苏州本地妇女在那里剥开荧实的売,也是一种苏州特有的生计。与此类似的,还有专门剥螃蟹肉、剥虾仁的行当,也是妇女居多,在苏州的餐馆后门忙碌。这些生计苦虽苦,倒是也能从一个侧面证明苏州人真是食不厌精。
除了这些水中菜肴,水八仙还有水芹菜、慈姑、茭白、藕、莼菜,都是各有各的清香,也都是苏州人的盘中佳肴。
拿茭白做例子,苏州人吃食材的精细程度又可以窥见一斑。秋天的茭白品质最好,不过特别容易老,拿回家,要放在水里,否则会更老,先取下最嫩的头部,切成滚刀块,热水里氽一氽,加点酱油、白糖拌着吃;再取四分之一,切成片,和虾仁同炒;再老一点切成丝,和鳝鱼同炒;最老的根部切成末,与鸡蛋同炒,一根茭白,四种切法,一点点都不糟蹋。
夏季的暑热中,照旧吃得好
最热的夏天,我在苏州名士叶放的家里,吃过他家的宴席,一场下来,暑热顿消。印象最的是一道清风三虾。
近年苏州面的名声在外,很多人喜欢去吃三虾面,所谓三虾,是指夏最肥美的小河虾,经过专门拆虾蟹的妇女们的努力后,变成虾头里的虾脑(*)、虾腹部的虾子、剥出来的虾仁三种,三者炒熟后,拌面吃——我记得有次去苏州,想去一家近年声名鹊起的面馆吃三虾面,结果叶放制止,说你想吃三虾面,不如直接来我家吃清风三虾,你要吃完了还想吃面,我叫厨师再帮你拌面。
我才第一次目睹了炒三虾的过程,把虾放进容器里,浸入清水,先挤下腹,让虾子慢慢出来,然后把它漂出来,接着是虾仁挤出,再是摘下的虾头放在沸水里煮熟,去掉壳,只留下*色的脑子。先用葱、姜、*酒炒熟虾子,然后用熟油炒虾仁,变白后捞出来,最后是虾仁、虾脑、虾子一起炒熟,只加少量*酒,满满一盘,鲜亮透明,应该叫清炒三虾,大约为好听,演变成了清风炒三虾,吃上两口,只觉得奢侈——外地人不懂这么吃的乐趣,好好的一只虾,你整只吃了也是吃了,可是苏州人就是喜欢这道菜的质感,虾子就是要弄出来,虾脑就是要剥出来,虾仁更不用说,吃的就是口感。
这样的一盘菜,用之拌面,实际上就和秃*油拌饭一样,空口吃,奢侈。奢侈太过了,所以找些主食来参与,这样感觉,才对得起这盘菜。
苏州厨子是烹饪虾的高手,不仅有夏天的清风炒三虾,还有春天的碧螺春炒虾仁、呛虾,秋天的白果灿虾虾仁,冬天的清炒虾仁,四季有别,井井有条。外地哪有这么多花样?
虾子还有另外的妙用,苏州人把清水里捞出的虾子混合在酱油里,成为著名的虾子酱油,这种酱油用来蘸荤菜,是绝味。比如用清水煮成的猪蹄,只用葱、姜、*酒,不加任何别的作料,蘸虾子酱油,满口的鲜甜;蘸白切鸡,也是增加味道。
除了虾,夏季还有各种鳝鱼菜肴,因为苏州流传着“小暑*鳝赛人参”,响油鳝糊、清炒鳝片,全是当地名菜,天气正热,所以大荤可能少,但这种小荤、小炒,却层出不穷,比如典型的雪菜毛豆,苏州的酱正好上市,用来炒豆腐干、*豆等,这些都是下粥的好菜。
夏天汗水多,苏州人还做出了各种清爽的汤,比如咸肉冬瓜、丝瓜番茄、雪菜豆瓣、排骨冬瓜,补充盐分,既不像广东的汤那般耗时,也不像北方的汤那么快速,恰好夹在中间,不疾不徐,是一种家常过日子的态度。
家常绝不是粗糙,上述这些菜肴,在苏州,都有不一样的烹饪手法,比如响油鳝糊,外地厨师可能就用生粉,可是苏州厨师会用山药粉,这样做出来卤汁不会腻。好的厨师就像医生,以一颗敏感的心对待万物——苏州菜就是靠这种敏感细腻一代代传了下来,并没有胸怀天下的雄心,而是一心在螺蛳壳里做道场——一个完美、精巧,无限向内求的小世界。
—FIN—
文字来自《地道风物》
原标题:《苏州,一年吃到尾,永不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