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佳节,吃年糕乃是应景之举,讨口彩——年年高!
中国的春节真是厉害,一吹叫扁(哨子),正在干着“美丽”的活儿(陈学昭有“工作着是美丽的”之说)的人,绝大多数就得按下暂停键,转战于另一件“美丽”的活儿——吃,吃那些美味的食物。
各家各户的菜肴,不必说肯定比平时丰盛得多。显然,许多家庭平时不是吃不起、吃不好,而是要趁机拉个“涨停”,昭示出一年一度的“春节存在感”。
有意思的是,在吃的方面,春节最能体现与众(平时)不同的,不是硬菜的硬,软菜的软,前菜的新锐,正菜的宏大,而是点心的集聚效应。
清明吃团,夏至吃蛋,端午吃粽,中秋吃饼,重阳吃糕,冬至吃饺……“不时不食”的传统理念,完整地覆盖于中国人的日常饮食当中,一点都不含糊。最过分的是,春节一节,从除夕到元宵,前后不过十天半月,所涉点心,扳扳手指,年糕、蒸糕、春卷、八宝饭、汤圆……此起彼伏,在数量和品种上形成了空前的“核聚变”,有了极大的资格去“睥睨邻境”。
对“年”的认识,人们大概比较通透了。“夕”和“年”,是一种恶兽。我们之所以岁尾年初要“除夕”,要“过年”,道理就在于此。
我更倾向于这样的传说:喂年度关,遂成年糕。
新春佳节,吃年糕乃是应景之举,无非一方面驱鬼神,另一方面讨口彩——年年高。前者经过岁月荡涤,渐渐隐匿,于是不彰;后者传承有绪,于是弥永。
名作家林斤澜说:“南方人定居北方几十年,连孩子也拉扯成人了,还有过年都不包饺子的。我家就是其中之一,可我家有一样,年夜饭一道‘摆当中’的,必是炒年糕。”(《年糕》)
林斤澜,温州人,恪守的是东瓯旧俗。老上海的情况也许有所不同。虽说过年吃年糕是合式的,但很少有人家新年新世真的去操弄炒年糕、汤年糕,以此敷演一出不可或缺的应景节目——莫非家里财务状况不佳,摆不出一桌菜了,退而求其次,用一碗炒年糕、汤年糕打发?在一般人看来,这似乎是不可理喻、情何以堪的窘事。
然而,不这样玩的话,年糕之谓,岂非徒有虚名?
哪能呢!从前上海流行过一种“糖年糕”,倒是春节里老少咸宜的小点心。
糖年糕,顾名思义,就是掺了糖的年糕。其形状,不是一根一根、一坨一坨(宁波年糕块),仿佛一只刀切馒头(或两只合并而成),一副方方正正的模样。
糖年糕有玉白色和玫瑰色两种。据我所知,玫瑰色并非玫瑰所染,而是采用了色素。另有外表颜色偏于咖啡的红色,乃是掺了红糖。倘若糕中嵌有猪油或鸡油,可称“猪油(鸡油)糖年糕”;倘若表面再敷撒桂花或玫瑰,可称“桂花(玫瑰)猪油糖年糕”。名称字数越多,自然越考究。
有人买回一大块糖年糕,急急忙忙地切成一片一片地吃。这是我比较反对的,至少得弄出点“云蒸霞蔚”的动静,不也象征着日子过得红火?应该隔水蒸一下。毫无疑问,掌握火候与时间非常关键:不足,则疙疙瘩瘩,与牙齿缠斗,没把灶王爷的嘴粘住反而把自己的嘴给封了,何苦来着;太过,则瘫如烂泥,好比吃了碗芝麻糊,思忖毕竟未到“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的岁数吧。至于高明与否,往往只在几分之差。有的人耐不住守在蒸锅旁的寂寞,偷闲刨个须、画个眉,便葬送了一片“大好河山”。
碰上做成“年年有余(鱼)”“招财进宝(元宝)”形状的糖年糕,那更得小心谨慎,否则三维变一维,立体成平面,不光不惬于口,连口彩也丢没影儿了。
其实,上海人吃糖年糕,最普遍的吃法是油氽:把一大块年糕切成片(最好用马尾鬃切,用刀难免粘滞),放在油锅里氽,氽到两面发黄即可,外腴内泥,各种香混合着,从灶间逸出,传到客厅,飘至屋外。如果说春卷是“金条”的话,那么油氽糖年糕就是“金块”,谁能拒绝呢?
还有一种糖年糕,实际上是拿不掺糖的年糕块(条),切片,放在油锅里氽,至外表略微起粟,盛起,然后用稍稠的糖水一浇,效果近于拔丝苹果、冰糖葫芦。我不大喜欢如法炮制,嫌其吃法过于简单粗暴。想象一下,举着梭镖铁鎝,唱着“打土豪,分田地”,相比浑身上下一圈圈地挂满子弹,扣着AK-47的扳机朝向天空,也唱着“打土豪,分田地”,那气氛,那调性,哪个搭,哪个不搭?
我猜想,发明年糕,是让“年”吃饱,早点滚蛋;发明糖年糕,是让“年”吃好——被一发“糖衣炮弹”射中了,它作恶的意志就彻底毁啦。
为了这个共同的目标,春节上糖年糕,要得!(西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