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飞快的到了腊月二十九,三十就是大年夜了。
二十九这天对于整个禾城的已婚妇女来说是忙碌的,通常她们一个上午都不能停歇,要把家里里里外外打扫干净,包括浆洗床单被褥。下午则开始为大年夜的年俗做准备:蒸芋粿、蒸年糕、蒸发糕。别看这些年俗,这些能把整个禾城的妇女忙得像打仗一样,遇上个好男人会帮忙推推磨、烧烧火、打打杂,但通常都是妇女们自已结对互助,因为禾城的男人们普遍认为这些和洗衣洗碗之类的活就是女人的事情,谁去帮忙就说明那男的没本事,甚至大部分的妇女也都这么认为!
可这个一年到头才蒸一两回的糕粿,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技术是生疏的。她们经常会大火蒸十个小时都不能把一笼芋粿蒸熟;对于年糕更是愄惧,据说有人蒸二十四时打开蒸笼看依然还是米浆;发糕倒是都能蒸熟,只是能发上来跟不发上来而已。因为大家都不能掌握技术的要点,便都把失败的原因推到一些听起来很荒唐的借口上。诸如:对编蒸笼的师傅招待不周,师傅对那副蒸笼施了咒;又或者正在蒸的时候被人问“蒸熟了没有?”;有还在守孝期的人从旁边经过,因为在禾城,带孝的人家是不能蒸这些糕粿的;甚至还有怪哪个妇女来了月事。总之理由千奇百怪,就是从来都不会怪自己技术不行。因为这些都是三十要供奉在案台之上祭祀用的,女人们都争着让自己表现一把,再说这些糕粿是有特定意义的,所以没人愿意承担蒸制失败的责任。
所谓的芋粿,就是“益果”的意思,家家户户初二十六、大年小节都会诚心祭拜,到了年终更为能求得善果。年糕在禾城的传统上只有一种,那就是红糖年糕,甜到从二十九放到正月初九都不会坏,它是祈盼着来年日子能即红火又甜蜜。发糕,理所当然就是求发财,祈盼日子在经济上能辉煌腾达起来。
陈奶奶由于在新妇时期就开始跟着她师傅到处帮那些有婚嫁的人家做这些活,实践多了就积攒下这一不可打败的技术。芒果巷的三姑六婆新媳妇有遇到重大问题都会请她去指点指点,就是平时偶尔有呆在一起闲聊的时候都会主动请教相关细节。比如芋粿中米和芋头的比例、选择何种大米,年糕中糖和糯米的比例等等……其实这些都很好传授,难的是在调浆的稠稀、火候的大小、蒸时堑底的布巾是否有留足够的空隙让蒸气透进来以及蒸锅里水的量是否刚好等等,这些非实地不可传授!
每年除夕前一天都是陈奶奶最忙的,她通常要蒸三笼芋粿和三笼年糕分给她的店员们,今年当然也不例外的又叫上陈楠的妈妈杨丽华来帮忙了。百货店的生意在春节前通常都达到一年的巅峰,店里的职员们很自觉地加班加点,陈奶奶除了在除夕上午给他们每人发个红包外,会另外给他们每人一块芋粿、一块年糕、一包茶叶还有几包鱼皮花生和生仁等,下午开始到年初七都会给员工们放年假。这些福利在当时是很了不起的,没有哪家企业能做到像陈奶奶这么有人情味的。人们时常开玩笑说:陈奶奶的职员家里一定供着一尊好菩萨。很多企业职工只要在过年前没收到下岗通知就阿弥陀佛了。
这些糕粿都是用家乡的水、家乡的米、家乡的石磨和家乡的柴火烹制而成的,所以每次有外出的人回来探亲,家里人都会做一些让他们带到大洋彼岸去慰藉那些远出的游子以及游子的孩子们。陈旭的大伯公、二伯公和小叔公回来时,陈奶奶要蒸比过年还多的糕粿让他们带到台湾去,因为那里有她的侄子、侄女、侄媳、侄婿和侄孙。虽然台湾在制作这些糕粿上与禾城的一般无二,但家乡的水米总归多了一份至死不除的乡愁。
晚上陈奶奶和杨丽华把六笼蒸好的粿和一笼发糕都摆在几个箥箕上放到餐桌和茶几上,连饭都没吃就洗澡睡觉了。不过她们俩倒是饿不着,因为帮着街坊试粿都试饱了。陈旭和家阳这几天也是累得够呛,浆洗所有的被褥、晒棉胎、擦洗门窗、清洗全部餐具厨具,打扫了天花地板,连院墙上的花盆也都一一擦过一遍。这些都是陈旭和家阳两兄妹一起完成的,连着几天大强度劳动使得两个孩子都手酸腿疼得厉害。看着奶奶睡了,两人也决定晚上不煮饭了,陈旭拿出菜刀来切了两大块芋粿,兄妹一人一块就着开水把晚饭给解决了。
家阳洗完澡后,静静地站在阳台前,看着海那边闪闪的灯火,她的心又漂到了上埔村去了。
除夕前,家里的猪一般都卖钱了,牛都吃摘回来的甘蔗叶了,村里的孩子们几乎都不用干活了,所以大家会在一起玩各种游戏,只有个别人才要去看那些砍下捆好堆在路边等车来载去糖厂的甘蔗。
村口的祖墓和菩萨庙前的晒谷埕都是孩子们游戏的主场。傍晚时分孩子们陆续到场,小一点的孩子就自己组织玩“抓木人”游戏,上了初中的就玩“攻击关”游戏,这两种游戏在那个连饭都吃不饱的年代里盛行,因为不用花钱买任何道具,只要参与者能懂游戏规则就可以玩得忘乎所以,有时在一旁看的大人都会忍不住加入。
家阳因为家里比别人更穷一些,所以大多时候都会被拒绝参加。有一次她看隔壁林大猪的儿子阿忠玩“攻击关”赢了,高兴的拍起了手,却被输的阿锋把她推倒在地,从那以后她每次看别人玩游戏就站在一旁静静地看,不敢吱声更不敢鼓掌。还好隔壁林大猪的儿子阿忠和女儿阿勤都对家阳很好,每次要去玩的时候看到家阳没事都会带上她,哪怕让家阳坐在台阶上看着,家阳都觉得自己是有靠山的人。
上次听爸爸说年底卖了甘蔗就要还人家的石头钱,不知道家里的猪卖了没?甘蔗砍了没?钱是不是够还?妈妈到底是生了弟弟还是妹妹?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时常想到自己在这里过得好不好……家阳飞舞的眉眼渐渐的缩皱了起来,眼睛也慢慢的擎起了泪水。
冷不丁在身上加了一件外套把家阳吓了一跳,回过头来看见奶奶和哥哥站在身后,迅速擦拭掉眼眶里的泪水,可此时的眼眶像一汪挖开的泉眼,汩汩而出。陈奶奶一把搂过家阳,她知道这个重情的孩子又记挂起她那八面透风的家了。
在奶奶缓缓的述说中,家阳知道了农历十二月二十六奶奶又到上埔村自己的家中去了,给爸爸带去了几斤猪肉、几斤带鱼和两斤虾,还给小弟弟带了两套新衣服。家里的猪卖了,甘蔗今年也卖得很不错,爸爸还卖了点秋季的稻子把所有的欠债都还清了,只是日子依旧很拮据。
得知这样的消息,对家阳来说就是好消息,她在沉睡中挂着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