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中旬,每当蜜供摆出来,就像过年的信息来临,市面上已经是年意盎然了。这东西在今天或许没人喜欢,油重、糖多,与今天许多细腻的糕点是无法媲美的,但是在旧时,却是孩子们一年的企盼。至今,我都能回忆起那甜甜的、酥酥的,略带着桂花香的蜜供的味道,那是一种隽永的、挥之不去的年的味道。
*文章选自《老饕续笔(增订本)》(赵珩著三联书店-7)
新韭*黍春盘绿
——北京春节食俗杂谈
每到岁杪迎新之际,总有不少刊物相邀谈些旧时北京春节的饮食风俗,也真是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了。虽如此,也会有未曾谈到的方方面面。我想,不外乎有三个原因:一是不同时代的北京,春节食俗都会有些变化;二是不同社会层次,过春节饮食的丰俭程度不尽相同;三是北京历来是个人口流动较大的都城,各地的饮食习惯和年俗也不一样,互为影响。因此,谈到北京的春节食俗,也不能笼统地一概而论。
当然,饺子、汤圆、年糕之类,是在北京的汉族地区民众都必备的过年食品,非此,不足以显示过年的意义。就是杨白劳这样的最穷苦人家,称上二斤白面包顿饺子都是必不可少的,更何况是城市里的一般百姓了。
旧时的北京,物质远没有今天丰富,就是物资转运的艰难,也非今天能够想象。于是,一个春节的食物储备和加工,就非一朝一夕能够完成,必须有一个筹备的过程。这也就是“采办年货”和“忙年”的含义所在。同时,也是过年前最快乐的过程。每当上元节一过,年意阑珊时,人们就会想起过年前筹备的快乐,总会有无限怅惘和留恋。如今,物质极大地丰足了,无论天南海北的美食和原料,唾手可得,那种为过年而四处奔波采办的苦恼没有了,那种只有到过年才能得到一尝的美味期盼消失了,随之,年意也就远去而殆尽了。
一入腊月,各种食物的原料陆续运到北京,熬腊八粥的杂豆,山西的*米,江南的糯米,东北的山货、野味,河北山东的大白菜,乐陵的小枣,湖广的腊味,东阳的火腿,福建的蜜饯,岭南的干果,京郊的时蔬洞子货,张垣的口蘑,等等,会源源不断地送到北京城。老北京人管猪肉铺叫“猪肉杠子”,管牛羊肉铺叫“羊肉床子”,都会上比平时多几倍的货源,以应日益红火的生意。除了鲜肉,各种猪下水、羊杂货都要多上几倍。此外,为了春节的祭祀,猪牛羊三牲的头也要备齐,以为大户人家和买卖家上供用度。
从腊月初开始,各家点心铺都应接蜜供的订货,这种蜜供是将油炸的鸡蛋合面切成二三寸的条状,用蜜糖粘在一起,一摞多高,分为尺高直至数尺高的不等,每五具为一堂,通体晶亮,中间夹着红丝。多是人家供神、佛、祖先的必备之品。当然,蜜供的优劣也不同,如京城的瑞芳斋、正明斋、秀兰斋、聚庆斋等都要技高一筹,价钱也略高些。所谓技高,无非是原料讲究,用的鸡蛋多,酥脆,有桂花的香味。人家定做的蜜供一时不来取,店家就摆在店堂里,一堂堂摞得整齐漂亮,小孩子无不垂涎欲滴。腊月中旬,每当蜜供摆出来,就像过年的信息来临,市面上已经是年意盎然了。新正一过,多数人家也就撤供了,那蜜供就由孩子们分开来吃了。这东西在今天或许没人喜欢,油重、糖多,与今天许多细腻的糕点是无法媲美的,但是在旧时,却是孩子们一年的企盼。至今,我都能回忆起那甜甜的、酥酥的,略带着桂花香的蜜供的味道,那是一种隽永的、挥之不去的年的味道。
腊月二十三是祭灶的日子,关于糖瓜儿的记述已经很多,况且关东糖今天已经被人们所淡忘,旧俗移易,祭灶已经成为了消逝的东西,市场上售卖的关东糖也已经绝少有人问津。就算是“应景”,也少有年轻人了解祭灶的礼俗了。
每当一入腊月二十三,就进入了过年的实质性阶段,也是最欢乐的时期。彼时天寒,虽无今天的电冰箱,但陆续做好的过年食物放在院子里十几天也不会变质,最要防范的倒是蹿房越脊的野猫了。无论是扣在盆中、放在缸里,都要盖上盖子,再压上石头,即便如此,也有时难逃倾覆的危险,一旦遭此不测,不要说物力维艰,就是功夫也白搭了。
过年的食品中,果盒的准备也是必不可少的一项。果盒也叫捧盒,一种是比较讲究人家的餐前凉菜装置,分成格子的瓷质或漆器果盒内分别放入各种冷荤,如广东香肠、松仁小肚、熏鸡、罗汉肚、素烩、酱鸭、口条、熏鱼、酱牛肉、酱羊肉、卤蛋等等,南方人家还有叉烧、火腿、胗肝、烧腊等,也叫八宝攒盒。而另一种果盒则是摆放在室内、过年时招待客人和零食的干果果盒,这也是惟独只有过年时才有的小食,特别富有年意。
这种果盒一般多用福建大漆描金的,或是剔红的漆盒,内有若干隔断不等,最多的可有十几个分格。虽都是果盒,但是不同经济状况的人家也有不同,一般人家,多是内装落花生、黑白瓜子、糖炒栗子、花生粘、干枣(也称啩啦枣,去核略脆)等,都是比较便宜的粗干货。而比较讲究的人家则放入干杏仁、琥珀核桃、干桂圆、香榧子、小胡桃、榛子之类。蜜饯果盒一般是与干果果盒分开的,不然蜜饯的湿度会影响干果的酥脆。老北京较为贫苦人家的蜜饯果盒多是蜜饯杂拌儿(也分粗细两种,粗杂拌儿多是杏干、山楂脯、瓜条等;细杂拌儿一般有蜜枣、杏脯、苹果脯等)、糖瓜条、山楂糕(北京人称金糕)等,而讲究人家则多用南货的蜜饯,如福建的橄榄、大福果、白糖杨梅,岭南的金桔、陈皮梅,湖南的糖莲子,北京的杏脯、青梅、金丝蜜枣,等等。关于蜜饯,北京人更喜欢炒红果、蜜饯榅桲(一种单核的山楂),这是不能放入果盒的食品,但都是过年必备的零食。蜜饯榅桲还可以用来拌白菜心,在一桌油腻中特别清新爽口,也是年菜一类。
果盒的置备大约从腊月二十三以后就开始了,果盒一摆出来,年就到了。
过年的零食今天则更为丰富,许多旧日没有的干鲜果品品种数不胜数,像开心果、所谓的美国大杏仁、土耳其的杏干,以及无花果、芒果干、蜜饯蓝莓、提子、进口的西梅、蔓越莓等等,从前是没有见过的。而惟一的遗憾是各种小食品放在玻璃纸的袋子中,在桌上乱七八糟地一堆,没有了果盒,没有那分装的愉快,过年的精致生活也就索然无味了。我盼望过年果盒的回归,那种精致,那种温馨,那种甜甜的韵致,将为春节带来多少美的享受?
北京市井的春节食品并非因其低贱而不受待见,其实,许多平民百姓的过年小菜更是美味。
酥鱼也是老百姓过年的小菜,要事先选用三寸许的小鲫鱼,开膛洗干净后烧熟,多用大号的砂锅,一层小鲫鱼,一层山东大葱的葱段,层层码放整齐,用大量的米醋闷制,一定时间后即可食用。旧时小鲫鱼价钱便宜,所费无几,一锅酥鱼即可食用。酥鱼要冷食,吃多少,从砂锅内取出多少,不必全都端出,可以分若干次食用。以此下酒佐餐,不但味道醇厚隽永,而且经过醋的闷制,鱼骨完全酥嫩,入口即化,就连鱼头都能嚼烂。此是一道过年时惠而不费的冷荤。
“豆酱”者,其实就是加了*豆的肉皮冻,旧时的贫苦人家,平时难得荤腥儿,就算是过年,也要精打细算,既解了馋,也所费无多。豆酱即是这样一道过年的下酒佐餐的小菜。肉皮要经过较长时间的熬制,使其胶质溶于汤中,再将煮熟的肉皮切成小丁,加上胡萝卜丁、少许肉丁和煮好的*豆,再次放入含有胶质的汤中收一下,然后放在室外冷冻起来。吃时将冻子切成方丁,浇上蒜醋,也是过年餐桌上的小菜。虽然是寒素之家的食品,做得好却是美味。过年一段日子,无论是下酒下饭,甚至是吃饺子,都可以上桌。
再有就是芥末墩儿了,现在许多以“北京风味”为号召的餐馆里都有,但是味道却是比较离谱儿了。很怀念那真正的芥末墩儿。说到芥末墩儿,令人想起几近消失的“辣菜”。“辣菜”没有辣椒,也与辣椒无涉,其实就是一种叫“蔓菁”的蔬菜。蔓菁要切成粗条,经过发酵闷制才能做好。我家从来没做过“辣菜”,不晓得这种小菜的制作过程,但是却吃过别人家做好送来的,那味道冲鼻子,一口下去,眼泪都会流下来,那叫痛快。几十年前的味道,记忆犹新,那也是过年的味道。
炸素丸子也是过年的一景,彼时许多人家一到过年就炸素丸子。几十年前,我的邻居每到过年总是要炸素丸子,面粉、胡萝卜、香菜、粉条,合着淡淡的五香粉的味道。他家的生活并不富裕,但是过年总会炸些素丸子分送邻里。我总是想,旧时的素菜荤做,大抵是物质匮乏、生活艰难的需要,每到过年,人们不惜费时费力,变着法子将便宜的食材精工细作,恐怕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价值也许远不如山珍海味,营养成分和饮食卫生更不在考虑之中,但是那种生活的追求和乐趣,也绝对不输于今天的奢华。其乐也融融,这些操作的过程或许更胜于食物本身的价值和味道。如今的素丸子多是在超市中现炸现卖,但是却再也吃不出那种过年的味道。
饺子的故事被人讲滥了,每年一到过年说饺子,不免令人生厌。但是过年吃饺子的习俗却依然在不少家庭中延续着,或许这就是今天存留的少得可怜的一点年味儿了。起码,在北半个中国,吃饺子守岁依然如故。我家没有半夜吃饺子的习惯,也几乎不守岁,但是大年初一的中午总还是要吃顿饺子应景的。旧时无论贫富,过年的饺子一定要有一种是素馅儿的,一般是以鸡蛋、粉丝、*花、木耳等为馅儿。过去物质匮乏,难得吃荤,于是就在素馅儿的饺子里剁入油渣或是油条的碎末,这种饺子虽有素馅儿之名,却无素馅儿之实了。不过,信佛的人家或是佛教徒,就算是吃“花素”的,那就要严格多了,这样的素馅儿也是绝对不吃的。南方人是不吃饺子的,但是汤圆却是少不了的,意在团团圆圆,也是过年的食俗。长江流域和珠江流域的地区,大都有吃汤圆的习惯,或荤或素,或大或小,也是不太一样的。最小的要数酒酿圆子,是用糯米搓成的小球,下在酒酿里煮熟,有的还要将水磨年糕切成小丁,与小圆子一同放入酒酿中,既有“圆”,又有了“年”。而北方人大多是不这样吃的,汤圆被称做是元宵,用的不是水磨面,而是江米面,是将馅子用江米面摇出来的,只是到了上元节才吃。
年糕就不同了,南北皆食,取年年高之意。但是南北方的年糕却不尽相同。北方的年糕四时皆有,那就是切糕了,旧时多是穆斯林经营的小吃。在北京人的心目中,切糕是算不得年糕的。过年的年糕则又当别论,分为江米面和*米面的,*米面是产自山西的最优,也叫糜子面,就是古称的*黍。北京从来都是个五方杂处的都城,南派的年糕在旧日的北京也颇有市场,尤其是过年时,大概是为了区别于一年四季都有的切糕,总会买些南派的年糕,比如脂油年糕、玫瑰年糕之类,吃的方法多是蒸或油炸,油炸时要裹上鸡蛋,这样就会外焦里嫩,口感非常好。但这种南派的年糕也就是在过年时应景的。
至于年菜,北京人从来没有定数,不像广东人要吃发菜,是为了讨口彩,有发财之意;无非是鸡鸭鱼肉之属。许多年菜是能放得久的,过年之际,煎炒烹炸就可免去,随时热了就能食用。类似米粉肉、南煎丸子、栗子鸡之类。至于海味,那就要视经济状况而谈,贫苦人家过年能吃上肉已经不错,何谈海味呢?北京人吃海味,看重的是水发的干货,如鱿鱼、海参、干贝等,都要干货水发,那时是没有人吃什么鲜鱿鱼和鲜贝的。对一般经济状况稍好的人家而言,过年的菜中必须有鸡有鱼,也是讨得口彩“有积有余”,而且是要整鸡整鱼。
再者,过年的宴席上,尤其是年三十的晚宴,多是一家团聚的最美满时光,有条件的,必须有个什锦暖锅。这种暖锅虽用炭火的铜锅,但又不同于涮羊肉的火锅,不用大家自取食物在锅中涮来涮去,而是事先在火锅中码放好肉丸、鱼圆、玉兰片、海味和蛋饺等,待开锅后共同食用。蛋饺是仅用鸡蛋为皮,里面包好肉馅和荸荠末,形似饺子,但是点缀而已。因为其形状酷似元宝,也是过年时讲究些的人家必须准备的食物。
每当暖锅端上,意味着年夜饭即将结束,意兴阑珊,红红火火地画上了圆满的句号。酒足饭饱,暖锅或许有些多余,但这一仪注却给餐桌带来了新的希望和肇始。岁末年初将交子时,一个暖锅,将亲情、友情推向了高潮。
咬春,是新年的肇始,是春天的将至,新鲜的蔬菜最能让人感到春天的消息,北京人有二月二吃春饼的习俗,但是在春节的餐桌上总会对春天期待。彼时的蔬菜很少,能有心里美的萝卜、嫩绿的韭*、顶花带刺的*瓜就已经十分奢侈了。绿色,是春的感悟,而最能带来春意的洞子货就是那时最珍贵的菜蔬了。
下馆子吃年夜饭是近二十多年才兴起的,生活的富足带来了极大的便捷,不能不说是社会的进步,但是馆子的味道永远是馆子的味道。或许,年的味道并不在舌尖上,而是在那一年的企盼中,在那挥之不去的美好记忆里。
原标题:《赵珩:年的味道并不在舌尖上,而是在那一年的企盼中》